炫目的太阳如一个燃烧的火盘,在空中发出炉火一样的轰鸣。大地之上的空气,一触即燃。
人间荫凉何在?
去老房子里纳凉。老房子的年纪有上百年了,石木结构,那石头上的苔藓,正好覆盖在浅浅心田上,凉意如虫子一样在全身毛孔上蠕动着,慢慢抵达五脏六腑。风,从雕花镂空的木窗,吹到天井里,吹到歪靠在木椅上纳凉的侯大爷身上,他微微耸了耸肩,而后把一条薄棉被搭在了身上,再呼噜呼噜睡去。一处老房子里的鼾声,如这个夏天草木深处的唧唧虫鸣,自携一股幽幽凉意。
我去侯大爷的老房子里纳凉,侯大爷正在午间酣睡,胸前衣裳被流出的酣口水浸湿了一片。我的目光停留在房屋里的花格木窗外,那里有桂花树的树影婆娑,似女子瀑布般的长发在窗外随风飘过。目光顺势攀爬到院内天井的瓦顶上,屋顶落满了鸟粪,屋内似有一股股湿润的地气袅袅升起。侯大爷午睡起来,揉揉眼睛,一时有些恍兮惚兮,他放大眼瞳,怔怔地望了我一会儿,才招呼出声:“是你来了噢。”侯大爷慢吞吞起身,他给我冲醪糟开水喝,水是屋后竹林掩映下的井水烧的,我在那四周青石砌成的老井边,望上一眼微微晃动的井水,目光也变得清幽起来。
侯大爷是这老房子的第三代传人,在房子里度过了70多个夏天。大爷对我说,从来没用过城里的空调,夏天最多用一把蒲扇,“啪嗒啪嗒”慢摇着,摇过了夏天,也摇过了一生。在一把老蒲扇的光影里,我看见侯大爷这些年的身子悄然佝偻了下去,他把身子与老屋前的土地贴得更近了。在侯大爷这样的老房子里纳凉,有时想起一生的时光匆匆,地平线上突然吹来的一股凉风,让我于四顾苍茫中,回望多少故人成了依稀。
在乡下种了几亩西瓜地的王小宝,是我的一个农民朋友。这些年的夏天,我常独自去小宝的瓜地里纳凉。小宝的瓜地在一个荷叶肥硕的荷塘边,那些成熟的西瓜,碧绿色素沉积,纹路漾开,想起一些农人一年一年汗滴禾下土风雷雨电淘洗过后,脸上漾开的一圈一圈面纹。熟瓜们在瓜叶藤蔓间呼呼大睡,我见小宝弯下身,在藤上轻轻旋动,一个滚圆的西瓜顺势从蒂上而落。小宝把西瓜抱在怀里,眉开眼笑之间,他也像西瓜一样。我总觉得朴实的人如瓜,一到成熟时节,不张扬不显摆,面目和善,稳重慈祥。
傍晚,小宝在瓜地旁边的小院里为我做了几道农家菜,他还用池塘里的荷叶做了荷叶蒸笼饭,新鲜的大米香,与荷叶的清香渗透在一起,感觉肠胃浮动着荷塘里的清雅气息,凉意也翩然而来。晚上,我与小宝就在瓜田里搭起的水竹凉席上睡觉,风吹过瓜地和池塘,飕飕凉意灌满了全身。有个晚上,我俩躺在凉席上望着星星眨闪着眼睛的天空,小宝问我:“他们说天上一颗星,就是地上一个人,是不是真这样?”我说,这些都是人想象出来的。小宝似乎有些失望,他小声说,我在这里望星星,就想象我爸也在天上望我。小宝的父亲,在他9岁那年就患肺病走了,小宝从那时候就开始想象,天上的星光里也有父亲的一双眼睛在凝望大地,在照看这一片瓜地。这些年,小宝也靠这片瓜地,养活着一个家,供养儿子研究生毕了业。而今,儿子在北京成了家,去年生了一个胖嘟嘟的儿子,儿子一家人回到老家,晚上,繁星闪烁,小宝抱着小孙子来到瓜地,他望着星空喃喃自语:“爸啊,您的曾孙回来了,您在天上看看吧。”当小宝把这些内心的秘密告诉我,我想象在星空之下,满天星星坠满了他的脸,在他的眼里神秘地闪烁。
去年夏天,小宝开着电瓶车,把西瓜和我送回城里来。我抱着滚圆的西瓜,穿过城里老巷子,步履蹒跚地把西瓜送到几个老朋友家里。我想起老付在门前接过西瓜时的愣愣表情,他嘴唇嗫嚅着,等我返身走到巷子拐弯处,老付突然放下瓜,小跑着前来对我嘟嚷出声:“上次,不要,不要生我的气呀。”我哈哈哈笑出了声,不就是那天在城南馆子里和老付喝了酒,在为火星上是不是有水的争执中情绪失控抓扯了几下嘛,想来我俩这两个大男人当时都有些意气用事。这来自乡间的西瓜,吮吸着大地深处的精华,于无声处也赐予人豁达的胸怀。
还有城市里我的忘年交朱先生,他身材颀长,高昂着头走路,夏天喜欢穿着宽袍大袖的棉麻衣衫,走路时衣服间鼓满了风,似要腾空而行。夏天,他常去离城6公里外的一个郊外山洞纳凉。今年夏天,我跟他去了那个阴森森的巨大山洞,飕飕凉气顿时侵蚀肌骨,让我忍不住双手抱肩,恍惚间以为到了白露季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