雨滴是在黎明时分敲响大地的。早是秋天了,被烈日炙烤近一月的山川河流,在不知不觉中冷却。半夜一场风,席卷了田野、树林、湄水、峰峦。风住了,雨裹着浓郁的尘埃味道,和曙光一起,笼盖四野。嘭嘭嘭,嗒嗒嗒,淅淅沥沥,雨在击鼓,雨在敲窗,雨在起舞。
推开窗门,一团清凉的湿润涌进来,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。窗外的紫荆花被晨光和雨点翻动着亮紫的花束,像水浪般颤动。一只大胆的乌鸫鸟从树丛中钻出来,箭一般穿过雨幕,落向不知哪里。世界还在沉睡的安静中,只有雨在拨着竖琴。
我撑着一把绿伞出发,路过一片草地。昨天,这片草地浮起淡淡的金色,此刻淡金里氤氲起嫩绿。因为干旱迟迟不能萌发的嫩芽,此时迫不及待地冒出来,承接雨的吻触。草地边沿种着一排细高的樟树,红叶滑过绿叶的边沿,牵着雨滴坠落。落叶被雨水浸润,散发出陈腐的泥土味,绿叶又挥洒着潮湿的清香。
一位农民大哥穿着一件深紫色的雨衣,在河水边的稻田里张望。雨衣宽阔的帽檐遮住了他的脸,那张脸瘦削黧黑,沟壑纵横,沟壑里滚动着细小的雨滴。他是流转这四百亩稻田的主人。他养着一群牛,但不再扛着铁铧吆喝老牛,如今指挥着无人机和各种大型的机械。他早已熟谙沉沉下垂的稻穗,脸上知足而安然。
枯瘦的河水一夜之间丰腴了。暴涨的水泻下河坝,挟着草沫和树枝奔涌向前。一只白鹭立于水边的礁石上,似乎在享受雨水的浇注。雨丝垂落,绣着波澜起伏的水面。岸柳悬着雨滴,柳树下开着水润的紫色野葵花,新的落叶在葵花四周铺了薄薄一层。
田野尽头,悬崖峭壁下的老屋,久未住人,此刻像一位戴着斗笠披着蓑衣的老者,双目微阖。屋前的空坪里,牵牛花藤恣意缠绕攀爬,蓝色的花朵在雨水的滋润下,纯净得像滴落的一小杯天空。牵牛花顺着一棵木芙蓉爬着,粉色的芙蓉花在雨里盈盈笑着。似乎是为了安慰沧桑的老屋,屋前才开出这样活泼明亮的花朵。老屋曾经和时光较量过,最终以倾颓的墙壁和掉落一地的青瓦输给了时光。老屋经历了这个村庄的许多秘密,也珍藏了一个家庭的传奇,此刻沐着晶莹清泠的秋雨,来到我的眼前。
屋前的老树真是很老了,枝干虬曲,树皮龟裂。硕大的树冠枝叶密匝,滴雨不漏。老树将根深扎于大地,历经上百年风雨巍然不动。在老树注视下长大的孩子,都离开了老屋,有的在故乡的河边,有的去了远方。根深才能叶茂,他们的记忆里满是老树苍翠的叮咛。
一条小溪流过老屋前,小溪两岸散居着一个村庄。因为峭壁上一块突出的巨石形状酷似大水牛,村庄便有了名字:石牛村。村里老屋大多被拆,世代生息的老屋场上长出了一幢幢小楼。一个老人打着格子伞,端着小白菜去井边清洗。这是一口水面幽蓝的古井。这口井,曾经滋养着几百户村民,政府便整理水井四周的杂草,铺上卵石小路,搭起棚子,为井边淘米洗菜濯衣的女人遮风挡雨。后来,村里用上自来水,古井渐渐安静了。
我在卵石小径上看井。风吹来几片落叶搁在井台上,也吹来斜斜的雨丝,濡湿了棚子下的水泥地。洗菜的老人仔细地挑拣着黄叶子,风把身后的格子雨伞推远一点。水井的不远处,溪水冒泡儿似响一下,又响一下,那是水绕过一块搭石发出的动静。溪里浮着若隐若现的水雾。突然从上游的水雾里扑腾出几只大白鹅,白鹅摇摇晃晃地叫着,翅膀如同风帆。紧跟着冲出来的,是两个光着脑袋淋雨的孩子,一个红扑扑圆脸的男孩,一个冲天发髻的小女孩,都嘎嘎嘎地笑着,挥手追赶白鹅。
我走进一座青砖小院子。一只贪玩的卷毛小狗顶着满身水珠,从一堆花盆间钻出来,好奇地绕着我转圈。小院里花木葱茏,大片紫红长春花被雨水淋得光芒四射。一个年轻的女子闻声走出来,这是一个脸颊像红苹果一样的女子。我问她,为什么桂花树还没结花苞?她说今年秋天雨水不够,桂花会开得慢点儿。我拍下倚着院墙的一朵火红月季,拍下一大缸绿油油的铜钱草。此刻我无需说话,没有任何语言可以代替刻在心上的感觉。
漫空雨滴轻柔绵长,天地寂静。我打着绿伞,如同一棵行走的树,与乡间万物相遇并相处。这场雨带给我精神的汲取,那么自然,那么欣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