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春早野蔬香 早春野菜

有一种诗意的说法:野菜是没有故乡的。自古以来,野菜如火如荼的生命历程,与人类繁衍生息的勃郁之势相对应,但后工业时代的情势未免令人沮丧——我们的故乡还有野菜吗?

在高楼林立的都市,若以脚踵之下为圆心的话,半径五百米内也许就能见到公共绿地,芳草茵茵,李白桃红,就是难觅野菜踪迹。我们的下一代有口福品尝到松茸、松露、鱼子酱、金枪鱼等等,真正意义上的野菜却很少有机会见识。那些应该按生命基因纵情生长的野菜,早被驯服得老老实实,在四季如春的大棚里高颜值地成长,静待收割。

在我们小时候,餐桌上难得出现大鱼大肉,天性未泯的野菜却有机会尝新。就说荠菜吧,从菜场里买回时,每片叶子上都沾着湿漉漉的泥浆,散发着晚霜晨露的清新。荠菜肉丝豆腐羹、荠菜炒春笋,是拥抱春天的第一道时蔬。荠菜肉馄饨,是家庭主妇大显身手的节目。荠菜焯水后切细末有点干乎乎,斩几棵青菜心进去口感就滋润了。过年吃剩的年糕浸泡在水缸里,捞两条切片,炒一盘荠菜肉丝年糕供全家分享,也算“咬春”的便宜方。

后来我在郊外荒地里看到了野荠菜,长到一尺多高,锯齿状的叶片阔而大,边缘呈浅紫色。当地老人用它包荠菜肉馄饨,不卖,自己吃。

荠菜头微红而呈浅紫色,细嚼之下满口喷香,对牙齿而言仿佛是一场抵抗性游戏。汪曾祺在一篇散文里写到故乡高邮的荠菜拌香干:“荠菜焯熟剁碎,界首茶干切细丁,入虾米,同拌。这道菜是可以上酒席的。酒席上的凉拌荠菜都用手抟成一座尖塔,临吃推倒。”

“临吃推倒”四字极妙,很有镜头感。

荠菜堪为野菜的形象大使。“谁谓荼苦?其甘如荠。”两千五百年前古人嚼出的菜根甘甜,编入了中国人的味觉基因。江南民俗,三月三,大妈头戴荠菜花,据说可以明目,荠菜花于是又称“亮眼花”;荠菜花置于灶头上,蚂蚁就不再爬上来。直至今天苏州人还是将荠菜说成野菜,野菜馄饨,野菜团子,我在葑门老街的小菜场里吃过。

二十年前各位是不是吃过紫角叶?据说从前这货肆无忌惮地长在房前屋后,到时候被农民一刀割下喂猪去。后来被人发现了食用价值,贩进城里,用蒜茸炒来吃,有滑溜溜的口感,又自带微麻,可聊备一格。还有山芋藤、南瓜藤,都可清炒。也许味道不很好,一股风刮过就没人在意了。

现在还能吃到的驯化野菜还有蒌蒿,蒌蒿以江苏长江边的农村所产最嫩最香。蒌蒿满地芦芽短,正是河豚欲上时。江阴厨师烧河豚常以蒌蒿打个盆底,据说此物能解毒。二月芦,三月蒿,四月五月当柴烧。野菜也是有架子的嘛,要吃趁早。蒌蒿炒香干或炒臭干或炒腊肉,也是国人看重的时鲜。

香椿芽是中国独有的树生菜。“三月八,吃椿芽”,香椿头拌豆腐,是老一辈爱吃的素食。父母健在时,常从菜市场包几支回家,那是下重盐腌过的,色呈暗绿,貌不惊人。洗过切碎,拌嫩豆腐,浇几滴麻油,咸的香椿头和淡的豆腐在口中自然调和,有一种难以形容的鲜香甘美。一开始受不了那股冲鼻的香气,多吃几回就上瘾了。现在每到初夏我必定要买几枝香椿头回家,细细品味,回想在父母身边的日子。

香椿树峻峭挺拔,树干可达十几米,羽状复叶,是树中美男子,古人称父亲为“椿堂”,称母亲为“萱堂”,美好而温暖的比喻。冰消雪融,春风初度,香椿树梢便蹿出紫色的嫩芽,农民在竹竿顶端缚一把剪刀,剪刀的另一半系住绳子,瞅准了一拉,嫩芽应声而落,粗盐一抹就可以吃了。

在皖南黟县,我吃过香椿芽炒鸡蛋。嫩芽焯水后切细,磕几个土鸡蛋哗哗打匀,锅内多放猪油,摊成一张薄饼,烘至边缘有些焦黄,翻身装盘,满室飘香。在山东荣成我吃过现摘的香椿芽,酱麻油一拌,别具一种坦诚的美。当地厨师还用蛋泡糊挂浆油炸香椿芽,类似日本料理中的天妇罗,俗称“香椿鱼”,但本味有不小损失。

据说香椿树现在也关进大棚了,在人的意志下,只能长到一人多高,不超过两米,为的是方便采集,一年四季都能供货,冬季卖得尤贵。

人类的每次进步都是以牺牲诗意为代价的。为了满足人口增长的需要,野菜渐渐失去了天赋野性,有的还要背井离乡,天涯漂泊;同时人类也一直在呵护它的健康,免受病虫害袭扰。愿更甜、更香、更肥的野菜们四季长青,瓜瓞绵绵。

好在,竹子坚持在野。在山上看到笋尖破土而出,总是喜不自禁。山谷老人有诗在先:竹笋才生黄犊角,蕨芽初长小儿拳。试寻野菜炊香饭,便是江南二月天。

春雨初歇的夜晚,独自一人踩着湿软的小路向着竹园深处走去,梦里的故乡便扑来眼前,泥土与腐叶的气息让我清醒而激奋,被脚步惊起的白鹭向着更暗的深处飞去。突然感悟到,倘若没有竹影婆娑,月光将是何等的寂寞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