已经是后半夜,我一个人在向麦田深处走。人在沉睡,值夜的狗在沉睡,村庄也在沉睡。仿佛一切都归于沉静状态。麦田上空偶尔响起布谷鸟的叫声,远处的水塘间或传来一两声蛙鸣,在我听来,它们迷迷糊糊,也不清醒,像是在发癔症,说梦话。它们的"梦话"不但丝毫不能打破夜晚的沉静,反而对沉静有所点化似的,使沉静显得更加深邃,更加邈远。
刚圆又缺的月亮悄悄升了起来。月亮的亮度与我的期望相差甚远,它看上去有些发黄,还有些发红,一点儿都不清朗。我留意观察过各个季节的月亮,秋天和冬天的月亮是最亮的,夏天的月亮"质量"总是不尽如人意。这样的月亮也不能说没有月光,只不过它散发的月光是慵懒的,朦胧的,洒到哪里都如同罩上了一层薄雾。比如月光洒在此时麦田里,使麦田变成白色的模糊,我可以看到密匝匝的麦穗,但看不到麦芒。这样的月光谈不上有什么穿透力,它只洒在麦穗表面就完了,麦穗下方都是黑色的暗影。
我沿着一条田间小路,自东向西,慢慢向里边走。说是小路,在夜色里几乎看不到有什么路径。小路两侧成熟的麦子呈夹岸之势,差不多把小路占严了。面前的草丛里陡地飞起一只大鸟,在寂静的夜晚,大鸟拍打翅膀的声音显得有些响,几乎吓了我一跳,我不知不觉站立下来,我不知道大鸟飞向了何方,一道黑影一闪,不知名的大鸟就不见了。我随身带着一支袖珍式的手电筒,却没有打开。在夜晚的麦田里,打手电是突兀的,我不愿用电光打破麦田的宁静。
我们家族的墓园就在村南的这块麦田里,白天我已经到这块麦田里看过,而且在没腰深的麦田里伫立了好长时间。自从1970年参加工作离开老家,四十多年过去了,我再也没有在麦子成熟的季节回过老家,再也没有看到过大面积金黄的麦田。这次我特意抽出时间回老家,就是为了再看看遍地熟金一样的麦田。放眼望去,金色的麦田向天边铺展,天有多远,麦田就有多远,怎么也望不到边。一阵熏风吹过,麦浪翻成一阵白金,一阵黄金,白金和黄金在交替波涌,阳光似乎也被染成了金色,麦田和阳光在交相辉映。请原谅我反复使用"金"这个字眼儿来形容麦田,因为我想不出还有哪个高贵的字眼儿可以代替它。然而,如果地里真的铺满黄金的话,我不一定那么感动,恰恰是黄土地里长出来的成熟的麦子,才使我心潮激荡,感动不已。那是一种生命的感动,深度的感动,源自本能的感动。它的美是自然之美,是壮美、大美和无言之美。它给予人的美感是诗歌、绘画、音乐等艺术形式所不能比拟的。
因为白天看麦田没有看够,所以在夜深人静时我还要来,晚上没有风,不见麦浪翻滚,也不见麦田上方掠来掠去的燕子和翩翩起舞的蝴蝶。仰头往天上找,月亮升高一些,还是暗淡的轮廓。月亮洒在麦田里的不像是月光,满地的麦子像是铺满了灰白的云彩。一时间,我以为自己站在云彩里,随着云彩移动;又以为自己也变成了一棵小麦,正幽幽地融入麦田。
从麦田深处退出,我仍没有进村,没有回到我一个人住的老屋,而是沿着河边的一条小路,向邻村走去。在路上,我想我也许会遇到人。夜行的人有时还是有的。然而,我跟着自己的影子,影子跟着我,我连一个人都没遇到。河上有一座挢,我在那座桥上站下了。还是在老家的时候,也是在夜晚,我曾和邻村的一个姑娘在这座桥上谈过恋爱,那个姑娘还送给我一双她亲手为我做的布鞋。来到桥上,我想把旧梦回忆一下。桥的位置没变,只是由砖桥变成了水泥桥。桥下还有水,只是由活水变成了死水。映在水里的红月亮被拉成红色的长条,断断续续,青蛙在浮萍上追逐,激起一些细碎的水花儿,逝者如斯,那个姑娘再也见不到了。
乘火车返京前,我和作家协会的朋友们一块儿喝了酒。火车开动了,我还醉眼蒙眬。列车在豫东大平原的麦海里穿行,车窗外金色的麦田无边无际,更是壮观无比。我禁不住给妻子打了一个电话,说大平原上成熟的麦子是全世界最美的景观,你想象不到有多么好看,多么震撼……我没有再说下去,我的喉咙有些哽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