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亲生长在汉江南畔,他一生都在这片土地上劳作。父亲的腰很弯,看天时得往后仰,你不会想到他也曾玉树临风过。
父亲年轻时聪颖且心气高,毕业后他跟朋友谋划好要去远方,行李都捆好了,但因奶奶鼻涕眼泪地阻挠,最后一刻心一软就放弃了,他朋友去了遥远的乌鲁木齐。要是他当初走了呢,就是另一场人生了。会不会更好不敢说,不过人生真是偶然。但我觉得父亲一生都有壮志未酬的遗憾,他终生留在了老家,加上母亲早逝,让他背负沉重。
我婴孩时好像不想到世上来似的,非常爱哭,经常哭得江河滔滔。记得一个夜里,天黑如墨。一定是我哭到没法收拾了,父亲就被逼出了灵感,在竹竿顶端夹了个烧红的炭火,在屋外举着跑来跑去给我"打星星".然后"星星"掉到地上,我一分神就忘了哭了。
有一回我病到快没气了,父亲半夜翻山找来大夫,他摇摇头说没救了。父母不接受,求他再扎一针试试。这一针下去我又活过来了,还一活活到这么久。这事给了我一个启示:不管怎样都要开开心心的,每活一天都是在赚呀。
小时候很穷,日子过得苦涩粗糙,会让人失去耐心。但还有好些美好的片刻,一直在记忆里闪烁。有时下雨天不外出,父亲就在院子里用棍子支个簸箕,下面撒点谷粒,棍子上拴一根长线一直拉到家里。然后虚掩上门,一家人贴着门缝大气不出,等着麻雀上钩。
有一回父亲挖地,我在旁边玩。他神秘兮兮地说挖到人参了,让我赶紧揣回去给我妈看。我呼哧呼哧跑回家喊妈妈。其结果是,那不过是个树根。
我还很小父亲就让我去上学,学校在一座山头上。我背着母亲缝的花布书包,拄着棍子跟在几个大孩子后面一步一趔趄。不清楚到底学了个啥,只记得课间男孩子们从桌子上呼来啸去,吓得我心怦怦跳。
我想他对我是有期待的,每回一发下新课本,他都会用那种半透明的白纸包上。后来我考上大学,他把家里的麦子都卖了,用50元给我买了一只小小的亮闪闪的不锈钢手表,那是我的第一件奢侈品。
我青春期一身倒刺,跟父亲关系很拧巴。有一年暑假结束,我要返回外地的学校,他用自行车把我送到几十里外的车站,一路上都不跟他说一句话。要上火车了,我还板着脸不开腔,最后他憋不住了,把学费掏给了我。
但他在我们村里蛮有威信。哪个老头头发长了,一喊,他就过去给人家剃;哪个儿子跟父母吵架了,一喊,就去给人家劝解灭火。记得有个老伯的孙子病了,一喊,他就陪人家上西安看了一回病……他帮人是真的在帮。他身上有种知识分子式的敏感慈悲和江湖侠客混合的气质。
我每次回老家,总能碰到一两个老伯在我家聊天、读书、吃饭,都是他的朋友,交往大半辈子了。可我偏偏一直跟他很少交流,倒是我远离了老家并经历了岁月之后才有点懂事了,之间的话才多了起来。
每次给他钱,他都说不要不要,自己还能劳作,再说乡下生活有钱没钱都过得去,等将来生病没办法了再说。我不住怂恿他趁腿脚还利索去看看外面的世界。我们兄弟姐妹陪他到成都、重庆、深圳、北京、南京、杭州……去见了一下世面,还登上过长城、华山和上海的东方明珠。
父亲很知足,他说现在蛮好的——有一些养老补贴,也有了医疗保险。能干多少活就干多少。不愁吃穿,空气新鲜,自在得很。
去年冬天他大病了一场,觉得自己不行了,在ICU给我交代后事,我的眼泪哗一下涌了出来。出院送他回老家的那个晚上,一到村头,发现十几个老乡冒着寒风在接他。
父亲病后一直虚弱,不再能劳作,但他并未气馁,而是积极寻找生命的意义。再次握笔书写,怀念他父母兄弟、对花鸟鱼虫大自然的观察和感悟,文笔简洁优美,态度达观,字句间尽是对生命的留恋和生活的热爱。
我每过几天就给父亲打个电话,每次问他状况,他都语调轻松。他去世的前一天,本想打,但想到是周末,妹妹一家会回去陪他,不冷清,就想到周一再打。唉,当时要打了就好了。唯一安慰的是,父亲走得平静。
送走父亲回来后,每天照常上下班。只是在某些不经意的时刻,会有隐约的空洞冰凉之感,就像身体裂了条缝,或是某一块被掰走了。亲人本是自己生命的一部分,他们离去了,也就是把自己的一部分带走了,也让自己受伤了。这种残缺是会愈合的,不过需要时间。
如果说我希望在心里留住父亲的某个形象的话,是他生病之前的那样:在汉江边上放牛,牛吃草,他坐在沙滩上戴着老花镜捧着书看。过一会儿会举起脖子上挂的望远镜,看牛到什么地方了。这就是我的父亲——身处乡野,心怀远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