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住家不远处,有一所树木葱郁的大学,大学里的树,沉静安稳。平时校园里,学子们青春的身影闪烁在枝叶交错的流光里,有多少光阴的故事,就在这碧绿的树影里飘来飘去。
每到寒暑假,大学校园里四处空空荡荡,那些郁郁葱葱的树,仿佛一夜之间变得肃穆庄重,风一吹,树叶哗哗声响翻过身,天光云影中白亮亮一片如吹皱了的湖面。有年暑假,看见一位白发的老教授在校园操场上慢慢走着,老教授靠在一棵如华盖撑开的槐树下,陷入了沉思的模样,风掀动着他的白发,这一幕让人想起老教授教过的学生们,散落在四方天涯。这些大学里的树,浸透着育人者的心血,在它一圈一圈扩散的年轮里,也交织着人与树的年华。
这所大学,也是我爸的母校。去年夏天,在爸妈家恰好看到爸正在翻看老照片,爸怔怔地望着一张黑白照片,突然指着照片上一个同学说,我这几天晚上常梦见他,上个月听到消息,这个同学已经在去年去世了。爸突然在我面前老泪滴落:本想这辈子还要见上一面啊,而今却阴阳两隔。
爸看的这张照片,摄于他毕业的那年夏天。那年,父亲25岁,是这所大学物理系的学生。这张珍藏了50多年的毕业照,爸还可以一一指着照片上的同学,回忆起当年与他们相处中一点一滴的情景。人老了真是奇怪,有时连昨天的晚餐吃的啥都不记得,但还记得50多年前某个夜晚的一些细节。那天,爸望着毕业照上当年那些同学,喃喃地说,照片上的40多个同学,有13个已住进了墓地……而今,爸也远行去了,和他那些在另一个世界的老同学见面了。
我也保留着我的高中毕业照。1986年初夏的那张照片上,有46个学生,8位老师——校长、教导主任以及6位任课老师,还有学校图书室的管理员,胖墩墩的一个中年男子,那天下午他刚从食堂打开水回来,校长对他招呼说:“来,你也来。”
这是一张黑白照片,也是时光沉淀的颜色。记得照相的那天下午,校园里蝉鸣荫浓。上午放学后,班主任在黑板前宣布,下午第二堂课下课后拍毕业照。老师宣布这个消息后,我的心就揪起来了,朝夕相处的同学,我们就要告别校园,告别我们在一起哭哭笑笑、任性而真诚、紧张而散漫的高中时光。对大多数同学来说,是告别一生中的学生年代,从今以后,有人上大学深造,有人就要拿起镰刀割麦、抡起斧头劈柴、进工厂拧紧一颗颗螺丝帽……至于春暖花开环游世界,那毕竟是一个绚烂的梦。我现实中的家,在高高山冈下低矮的瓦屋里。
照片上的50多个人,只有校长、图书管理员面露和蔼的笑容,其余的人,要么面无表情,要么面带哭相,还有忧郁、沉思、严肃……一些女生拍完照片后,抱在一起轻轻地啜泣。
我看着当年的自己,是属于面带忧郁的乡下学生形象。当时,对马上就要面临的高考,我充满了紧张,也没有底气,因为偏科严重,我对三角形、矩形以及所有带数字的演算都头痛。对语文,我是一个游刃有余解牛的少年庖丁。我得感激我的语文老师,他在照毕业照后的第三天,拉住我的手说:“你今后成了大作家,得请我喝酒啊!”他说他最羡慕的人就是苏东坡,畅游天下,美酒从不离身。
36年的时间过去了,这张照片被我无数次翻看、抚摸。其间,也举办了好几次同学会。当年照片上的同学,各自经历了形形色色的人生路,有当老板的、做官员的、破产的、吃低保的,也有像我这样平庸的,把求生活、活下去当成自己最大的努力。他们的面相,在岁月的天光地气中已发生了太多改变。有一年同学会,我突然想请语文老师喝一次酒,却得知他两年前患肝癌走了。
高中同学会上,一群毕业照上的同学,听着罗大佑《光阴的故事》:“春天的花开秋天的风,以及冬天的落阳……流水它带走光阴的故事,改变了一个人……”突然有人抱头大哭起来。
光阴的故事,书写在我们各自的人生中。毕业照上的你,记忆还停留在当年。在岁月的河流上,好想来一次逆流而返的刻舟求剑,再望一望当年那纯真美好的花样年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