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个人的味觉记忆,往往始于儿时,并且深入骨子里。尽管我离家数十载,却始终没有忘记故乡的豆腐。
我的故乡在五大连池,地处小兴安岭与松嫩平原的过渡地带,拥有丰腴的黑土地、充足的水源,适宜大豆生长。
人勤春来早。记得小时候,春耕时节,田间地头总是一派繁忙的景象。乡亲们用那满是老茧的双手,将一粒粒饱满的大豆种子种在一排排高低起伏的田垄上。经过阳光雨露的滋养,幼苗很快便从泥土里露出小脑袋,绿绿的,嫩嫩的。
秋天,大豆地里一串串沉甸甸的豆荚挂满豆秆,籽粒饱满。大豆秧被乡亲们收割回来,放在足球场那么大的场院里脱粒。人欢马叫,碌碡滚动,连枷翻飞,气氛欢快热烈,就像在演绎一首丰收圆舞曲。脱粒后的大豆圆润晶莹,静静地躺在场院里,沐浴着阳光,远远望去,如同一片金色的海洋。
秋收过后,村里缴完公粮,选足了大豆种子,每家每户还能按人头分到一二十斤大豆。很快,村里的豆腐坊就要开张了,乡亲们如同吃了喜鹊蛋,幸福和喜悦都挂在脸上。
北国的隆冬天寒地冻,滴水成冰,村里的豆腐坊却热气腾腾,豆腐飘香。
做豆腐是个技术活,用上现在最时髦的词,需要“工匠精神”。豆腐匠还必须为人正直,不贪不占。老实厚道的父亲每年都当仁不让地被推举为豆腐匠,每天起早贪黑,在豆腐坊里忙碌着。
豆腐坊是闲置的两间土坯房,一间是磨坊,一间是做豆腐的工作间。天刚蒙蒙亮,父亲就把泡软的大豆沥去水,放入磨眼里,吆喝一匹老马开始拉磨。豆子在磨膛里迂回旋转,一道道白里透黄的豆汁便顺着磨齿的缝隙流淌出来。父亲眼疾手快,干活麻利,随时盯着磨眼,在添加大豆时定量进水,这样磨出来的豆浆才细腻。在另一个房间里,一口大锅上方悬挂着过滤豆浆的布。如牛奶一般的生豆浆进锅后,还要加适量的清水,慢慢熬煮。之后,父亲将煮好的豆浆舀入用细纱布做的布袋内,点上卤水,把包袱系上,盖上木盖,再压上石板,凝固后就成了白白的豆腐。
“没有规矩,不成方圆。”为保证村民们都能吃上豆腐,村里立下规矩,豆腐坊做豆腐不以营利为目的,每家每户领豆腐要按人口定量,用自家的大豆去换。
因母亲去世早,父亲又当爹来又当娘。他去豆腐坊干活前,跟我约法三章,不让我一个人去豆腐坊,一是怕滚烫的豆浆烫伤我,二是担心乡亲们说闲话。如果我想吃豆腐,就请邻居家的大娘大婶去一趟豆腐坊,用我家的黄豆换豆腐。
记得有一次,我把豆腐拿回家,趁着豆腐的热乎气,急不可待地吃了一大半。那年月,农村物资匮乏,豆腐似乎就是这世界上最好吃的美食。父亲收工回来,看着锅台上那块已不成形的豆腐,哭笑不得。他立即下厨,用邻居送来的一条鲫鱼给我做了一碗鲫鱼豆腐汤。
虽然父亲厨艺不高,那时也没有什么配料,但为了满足我这个小馋猫,父亲总是想尽办法,变着花样,为我做鸡刨豆腐、家常豆腐、小葱拌豆腐……
家乡的豆腐,就这样在我的味蕾里留下了抹不掉的记忆。
18岁那年,我当兵离开故乡,后来去过国内许多地方,品尝了各地的豆腐,似乎都无法与故乡的豆腐媲美。我知道,故乡水质好、大豆好,豆腐自然味美,但更重要的是,那是父亲的手艺。而今,父亲早已不在人世,我怀念的,其实是父亲的味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