每年小满过后,夏风唤醒我们蓝田川原坡岭上沉睡的麦子,也带来了一批娇小可爱的候鸟。高低起伏的金黄麦田远远看去一片接一片,镶嵌或者铺展在绿色的汪洋之中。候鸟们清脆悦耳的鸣叫,有四声杜鹃叫着"算黄算割",还有黑枕黄鹂、寿带鸟,像精灵一样飞翔蹦跳,似乎在提醒着人们赶紧去收麦。
过去的麦收时节,空气中充满了气喘吁吁和汗流浃背。大人们辛辛苦苦地冬耕、春耘、夏收、秋播,一年到头只收获到两料庄稼,特别是夏天收麦,除了付出辛苦的劳作——收割、捆绑、拉回、碾脱、扬场、晒干,还要忍受烈日的烤炙,常常是忙完夏收就晒脱好几层皮,从身上散失好几斤肉。当然了,关于夏收也有一些欢乐的场景。比如,在大人割麦时,孩子们去地里欢蹦乱跳着逮蚂蚱,还会帮着捡拾地里的麦穗;大人们碾场扬场时,孩子们坐在家里吃西瓜看动画,也会烧水晾凉给大人预备着;晚上,一家人洗去浑身的汗渍和疲惫,坐在屋外,吹着凉风、看着电视,睡在场上看守粮食。
无论难熬还是欢喜,从前的麦收场景已经一去不返,恐怕再也难以重现了。时代的科技洪潮裹卷了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,没有遗忘任何一个犄角旮旯。往日的夏忙伴随着急急火火和挥汗如雨,即使是在经过记忆的过滤后依然呈现出辛苦远远多于欢乐的印象。如今,收割机替代了人力劳作,只需在地里转一圈,就把长在地上的麦穗就变成了袋子中的麦粒,拉回家晒晒就算是完成了三夏大忙,解放了被捆绑在这块土地上的人们。
于是,他们大多背上行李,把老人和小孩留在家里,像蚂蚁一样成群结队,去到都市从事新的劳作,不再把种地当成生计的唯一和根本。到了城市,他们渗透进各个城中村的角角落落,大多数挤在仅能容下一床一桌的方寸之地,然后像在村里下地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,每日粗茶淡饭只为节省,熬夜值岗只为给自己和家人带来一点改变。就这样,一天又一天,一月又一月,一年又一年。
而留守乡间的孩子慢慢长大,由于缺失了父母的关怀和温暖,其中有些不免培育起了不好的习惯和性格,又被青春的躁动所驱使,少不了惹是生非。父母们猛然警觉后,却常由于智识的局限,想尽办法,还是收效甚微。于是,孩子又会重复父母的命运——没能走通足以改变人生的学习之路,又在土地上找不到新的希望,只能进城打工,仿佛是走进了遍寻不见出口的迷宫之中。
孩子们年纪轻轻,没有后顾之忧,敢于尝试,比父母更有更胆识更有闯劲,也更有梦想成真的可能。实际上,他们之中有一些头脑精明的,吃苦耐劳、慢慢积累,逐渐在城市扎下根来;有一些空有一身掰弯钢筋的气力,缺少智慧和指引,折腾数年,没有成绩,于是怨天尤人;另一些从村里进入城里,没有做好接受强烈的对比和拒绝各种诱惑的准备,迷失其中、日益萎靡;还有一些,承袭了父辈进城后多年的果实,或者以读书来实现人生跃升,成为都市一员。我想,这些人中各个喜怒哀乐的故事和剧情,聚合并且折射出了我们这个时代的情感和意绪。
多年以后,他们也为人父母,更多的依然和他们的父母一样,不得不回去。但是,他们像是站在岔路口一样迷茫彷徨——回去吧,已经有些不习惯村里的生活方式;不回去吧,感觉自己像是城市里的一叶浮萍。于是,他们来回奔跑在城市和乡村之间的道路上,像是不倒翁似的不知到底该倾向于哪一边。
趁着每年夏收,他们都会回来,呆上几天,叫收割机收麦,再让旋耕机播种,最耗时的也就是晒麦子了。如果遇到连阴雨,他们就有理由在家里多盘桓几天,四处游逛,喝酒谈天或者搓搓麻将,放下烦扰于心的琐碎鸡毛,享受难得的畅快和惬意。尽管放松,他们的心里仍然牵挂着城里的活计和没有归来的亲人,在天晴后赶紧晒干麦子,坐车进城。他们坐在驰往城市方向的车上,看着窗外向后退去的村庄和农田,会想些什么呢?下次回来,可能就到秋收了吧。
每年过了芒种,算黄算割那清丽明亮的叫声也就日益消失,还有很多夏季候鸟也就又飞走了。我们蓝田乃至整个大地上的金黄麦田慢慢变成了翻耕后的土褐色,孕育着新的希望或者说固有的循环。到了城里,他们也许会梦见风吹麦浪的刷刷之声和催促收麦的杜鹃鸣叫,然后从心底深处涌出一股暖流,像温泉滋润干涸的土地一样熨帖着生命记忆和整个灵魂。